又过了几日,陈大郎雇下船只,装载粮食完整,又来与妇人道别。这一夜倍加眷恋。两下说一会,哭一会,又狂荡一会,整整的一夜未曾合眼。到五更起家,妇人便去开箱,取出一件宝贝,叫做“珍珠衫”,递与陈大郎道:“这件衫儿,是蒋门家传之物,暑天若穿了他,清冷彻骨。此去天道渐热,正用得着。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,穿了此衫,就如奴家贴体普通。”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,软做一堆。妇人把衫儿亲手与男人穿下,叫丫环开了流派,亲身送他出门,再三保重而别。诗曰:昔年含泪别夫郎,本日哀号送所欢。堪恨妇人多水性,招来野鸟胜文鸾。
兴哥口里承诺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心下沉吟:“有这等异事!现在珍珠衫为证,不是个虚话了。”当下如针刺肚,推故不饮,吃紧起家别去。
王公心中迷惑,走到邻家闲话去了。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,恐怕苦坏了他,安抚了几句言语,走往厨房下去暖酒,要与女儿消愁。三巧儿在房中独坐,想着珍珠衫泄漏的原因,好生难明!这汗巾簪子,又不知那边来的。沉吟了半晌,道:“我晓得了。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;这条汗巾,清楚教我吊颈他杀。他念伉俪之情,不忍明言,是要全我的廉耻。不幸四年恩爱,一旦断交,是我做的不是,负了丈夫恩典。便活在人间,料没有个好日,不如缢死,到得洁净。”说罢,又哭了一回,把个坐兀子填高,将汗巾兜在梁上,正欲自缢。也是寿数未绝,未曾关上房门。刚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,见女儿安排这事,急得他手忙脚乱,不放酒壶,便上前去拖拽。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,娘儿两个跌做一团,酒壶都泼翻了。王婆爬起来,扶起女儿,说道:“你好短见!二十多岁的人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怎做这没下梢的事?莫说你丈夫另有转意转意的日子,便端的休了,恁般面貌,怕没人要你?少不得别选良姻,图个下半世受用。你且放心过日子去,休得愁闷。”王公回家,晓得女儿寻死,也劝了他一番,又嘱付王婆用心防备。过了数日,三巧儿没何如,也放下了动机。恰是:伉俪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“立休书人蒋德,系襄阳府枣阳县人。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。岂期过门以后,本妇多有不对,正合七出之条。因念伉俪之情不忍明言,甘心退还本宗,任凭再醮,并无异言,休书是实。
回到下处,想了又恼,恼了又想,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,瞬息到家。连夜清算,次早便上船要行。只见岸上一小我气吁吁的赶来,倒是陈大郎。亲把手札一大包,递与兴哥,叮咛千万寄去。气得兴哥面如土色,说不得,话不得,死不得,活不得。只等陈大郎去后,把书看时,面上写道:“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。”兴哥性起,一手扯开,倒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。又有个纸糊长匣儿,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。书上写道:“微物二件,烦乳母转寄敬爱娘子三巧儿亲收,聊表记念。相会之期,准在来春。保重,保重。”兴哥大怒,把书扯得粉碎,撇在河中;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,折做两段,一念想起道:“我好胡涂!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。”便检起簪儿和汗巾,做一包清算,催促开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