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苏也想到了柳原,不晓得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,有没有被击沉。但是她想起他便感觉有些迷茫,如同隔世。现在的这一段,与她的畴昔毫不相干,像无线电里的歌,唱了一半,俄然受了卑劣的气候的影响,劈劈啪啪炸了起来。炸完了,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,就只怕炸完了,歌已经唱完了,那就没的听了。
她走上楼梯去。空得好!她急需着绝对的寂静。她累得很,媚谄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,他脾气向来就古怪;对于她,因为是动了真豪情,他更古怪了,一来就不欢畅。他走了,倒好,让她松下这口气。现在她甚么人都不要――可爱的人,敬爱的人,她一概都不要。从小时候起,她的天下就嫌过于拥堵。推着,挤着,踩着,背着,抱着,驮着,老的小的,满是人。一家二十来口,合住一幢屋子,你在屋里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。好轻易远走高飞,到了这无人之境。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,她就有各种的任务,她离不了人。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,不露面的,她应当躲着人,人也应当躲着她。平静是平静了,可惜除了人以外,她没有旁的兴趣。她所独一的一点学问,满是对付人的学问。凭着这点本领,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,一个细心的母亲。在这里她但是豪杰无用武之地。“持家“罢,底子无家可持,把守孩子罢,柳原底子不要孩子。省俭着过日子罢,她底子用不着为了钱操心。她如何消磨这今后的光阴?找徐太太打牌去,看戏?然后姘伶人,抽鸦片,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?她俄然站住了,挺着胸,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。那倒不至于!她不是那种下贱的人。她管得住本身。但是她管得住她本身不发疯么?楼上的品字式的三间屋,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,满是堂堂地点着灯。新打了蜡的地板,照得雪亮。没有人影儿。一间又一间,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,又想下去关灯,又转动不得。厥后她闻声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,一起扑秃扑秃关着灯,她严峻的神经方才渐归败坏。
他替她定下了本来的房间。这天早晨,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,已经两点钟了。在浴室里晚妆既毕,熄了灯出来,方才记起了,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配在床头,只得摸着黑过来,一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,差一点栽了一跤,正怪本身忽视,没把鞋子收好,床上俄然有人笑道:“别吓着了!是我的鞋。“流苏停了一回,问道:“你来做甚么?“柳原道:“我一向想从你的窗户里看玉轮。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。“那早晨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――不是梦!他爱她。这暴虐的人,他爱她,但是他待她也不过如此!她不由得寒心,拨回身走到打扮台前。十一月尾的纤月,仅仅是一钩红色,像玻璃窗上的霜花。但是海上毕竟有点月意,映到窗子里来,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。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,把头发一搅,搅乱了,夹钗叮铃当啷掉下地来。她又戴上彀子,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,拧着眉毛,蹲下(制止)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,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前面,一只手搁在她头上,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,吻她的嘴。发网滑下地去了。这是他第一次吻她,但是他们两人都迷惑不是第一次,因为在胡想中已经产生无数次了。畴前他们有过很多机遇――恰当的环境,恰当的情调;他也想到过,她也顾虑到那能够性。但是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,算盘打得太细心了,始终不肯莽撞。现在这俄然成了真的,两人都胡涂了。流苏感觉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,倒在镜子上,背心紧紧抵住冰冷的镜子。他的嘴始终没有分开过她的嘴。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,他们仿佛是跌到镜子内里,另一个昏昏的天下里去,凉的凉,烫的烫,野火花直烧上身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