试问东风那边好?辛夷如雪柘冈西。
落花时节,大片的花瓣掉在地上,像断了柄的瓷勺子,内里窝着的阳光或雨水,会断续的路过蚂蚁。又像一只手,看着是丰腴可儿的,朝你做了个小瓢状,却又在东风里无端生了一手冻疮。捡在手里,用指甲在瓣上一下一下掐字,都是一笔一笔的小半月型。写花花草草由人恋,或落花时节不逢君……才只是一晌,那字就变成了哑哑的暗黄色,有了无尽的陈腐之感,看在眼里,分外的惹人哀伤。
——王维《辛夷坞》
我亦抉剔,查有关玉兰的诗作,竟只要王维的《辛夷坞》与王安石的这首《乌塘》最是合我的气味。其他将玉兰比作“肌肤凝雪、羽衣仙女”之类的,如何乔装精美,看来都是一个俗,皆入不得我的眼。这首《乌塘》,最美莫过“辛夷如雪柘冈西”,我读了,像当年读到西川的那句“三十里外更白亮的玉轮涨满了头颅”一样,喜好得欲罢不能,也哀痛得欲罢不能。
实在我更喜好后者的说法,固然二者并不非常冲突。我的脑海中常闪现书上所说的王维,是如何的妙年洁白,风韵郁美,度量琵琶在山谷中幽幽弹唱,超脱得似一支辛夷。或许,还是那“出身两忘,万念皆寂”八个字勾引了我,在我内心,并不但愿王维辋川中的风月感染上一星半点的政治。我但愿的是,辛夷的开,辛夷的落,斑斓或感慨,都是原始的力道,原始的气味,像辋川的山川一样,出身两忘,只为开落。
王维这一首写玉兰的小诗,描画的就是辛夷坞的风景。
一开端。辋川还不是王维的辋川。
玉兰,玉兰,这名字,说家常,也家常,说云端,也云端。就好似有墨客爱极了它,便当它是恋人,能够掏心窝子地往死里爱,因而它是贰心尖尖上的诗意,淌着蜜的密切。亦有人嫌它俗气,开得过分没心没肺,尽管自顾自地往白里开,往碎里开,一点保存都没有,最后啪的一声掉到地上,像一团肮脏的赤手帕,真是讨人厌。
到了宋朝,便有辛夷如雪,纷繁的开,纷繁的落,一向落到了王安石的柘冈中。
应是紫玉兰吧。紫玉兰着花之时,形似出水芙蓉,紫苞红焰,傲立枝末,恰是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”的风景。能够设想,那么平静又活泼的春季,那么昌大又孤单的花事,在空旷的深谷中产生了又产生,鼓荡的小南风咝咝掠过人间,掠过山涧,枝头的花朵,纷繁开放,纷繁飘落。
宋人方回以为此诗是辋川诗中的佳篇,有一唱三叹不成穷之妙。言下之意,恰与人所说的有寄慨,流露作者内心苦闷暗合。王维写辋川诗是在暮年,即安史之乱之前。自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知政事,李林甫一派反动权势下台,朝政就日趋暗中,社会冲突已显锋利。彼时王维虽亦仕亦隐,但仍然心关朝政,加上他又偏向于张九龄的开通政治,对朝廷不满却又无能为力,即使他禅心礼佛,沉寂旷达,可写下的诗作,不免还是带有实际感情中的陈迹。或悲戚,或苦闷,或伤感,比方《孟城坳》中的“来者复为谁,空悲古人有”,《漆园》中的“偶寄一微官,婆娑数株树”,又比方,这首《辛夷坞》中的“涧户寂无人,纷繁开且落”。